在北欧,一个不锈钢游泳池工厂的工人肖像 | 童言专栏
决定闯进去那天,我已设想了最坏打算:他们有可能不肯开门,又或者,把我像只苍蝇一样撵走,甚至还会叫来警察,厉声警告我这个突然而来的闯入者。但我已经在路上了,一点也不想回头,双脚用力蹬着自行车,朝着这家工厂地址进发。
地广人稀的小镇,离开市中心不到五分钟就是工业区。这里的厂房建筑多着呢,大部分属于宜家。剩下的,做室内装修的好几家,还有汽车维修。真正制造东西的工厂,就只有我准备冲进去的这家。
他们的网页做得极其糟糕,没有任何美感,连图都懒得修一下。信息倒是特别清楚——这是一家制造不锈钢游泳池的工厂。
作为曾经在东南亚混过的人,我对游泳池有着超乎寻常的着迷,经常在Instagram上浏览设计好看的游泳池,大数据算法估计觉察到我的浏览习惯,开始给我推送这家工厂做的游泳池。我点开一看,用的材料竟然不是传统的瓷砖,而是不锈钢。以前在新加坡游泳池见多了,我还真没见识过不锈钢做的游泳池。搜索引擎上找到他们的网址,看着像一家工厂,一个好奇的念头油然而生:我想探秘瑞典的工厂!
我给那里的工作人员打过电话,请求约时间做采访。对方含糊不清,给了他老板的电话就算把我打发掉了。我给老板打电话,没人接,发邮件,没人回。
问了一些做新闻的朋友,许多人都说,要是一两次没有回复就考虑放弃。我也完全可以放弃,毕竟小镇说小不小,肯定还有其他好玩的人和事等着我去发掘。只是做衣服做食品的工厂,东南亚随处可见,但做游泳池的工厂,听着就有趣,印象中的庞然大物,究竟是如何堆砌起来的呢?
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导航,图标显示目的定已经到达。
工厂的正门很素雅,木板和玻璃窗各占一半,没有多余的装饰。我按了门铃,一次,两次,终于等到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出来开门。
“我找老板,Paul。” 我说。
男人的脑袋应该有很多疑问的,但他没有展现出来,更没有把我撵出去。他打开门,示意我可以进去。我们来到一条走廊,里面充满着许多阳光。男人说,老板就在里面,他打开走廊里的一扇门,机器的噪音迎面扑来。
“喏,那个穿灰色衣服,”
男人指了指给我看,继续工作。我径直走过去,拍了拍老板的肩膀。他转过来,一个带着眼镜,胡子拉渣的男人。
我开始介绍自己了,姓名,缘由。
他打断我。
“我知道你是谁,我看了你邮件了。但我不接受采访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们太忙了,没时间。” 他指了指周围乱七八糟的不锈钢材料,言下之意,他愿意放弃这个天掉下来宣传自己的机会。
我可不愿意放弃!
“那照几张照片,可以吗?”
“也不行。我不想让竞争对手知道。”
他走开了,转头要继续忙碌的样子。我急了,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家工厂,还在初春的寒冷里骑了一路,绝对不能就这样让他溜了。
“不!”我跺了跺脚,“你怎么也要和我聊上几句!”
他回头盯着我,有点被吓着,也有点出乎意料,瞳孔圆碌碌的。但他很快恢复冷静,扭过头去工作前,他说:
“周六晚上十一点,你有空的话就聊吧。”
我伸出右手,和他布满黑色污渍的手握了握,
一言为定!
直到周六早上,我还在怀疑Paul是否真的会在晚上十一点接听我的电话。这样私人的钟点,写作六年里还是首次碰到。但我还是给他发了一条确认信息,很快收到没有标题的回复。我的心一沉,想着他可能要反悔了。点开邮件,里面就一行字,翻译成中文语境,大概意思是:
“弱弱地问一下,做这个采访,我需要交什么费用吗?”
我噗嗤笑出声来,竟然还有受访人这样老实!顿时觉得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“厂长”很可爱。我答复,当然不用。那头大概松了一口气,鱼一样咕噜咕噜游回深海,直到临近午夜,再次浮出水面。
Paul如约接听了电话,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和疲惫,卸下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防御,里面含着一种很嫩很脆弱的东西,竟让人觉得有点莫名心疼。他说自己有四个孩子,一天只睡四个小时,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,一日中最安静可以处理事务的时间。他决定用瑞典语来回答我的所有问题。我没有反对,尽管脑袋在两小时前沾了不少酒精,突然需要开足马力运行,还是相对生疏的全瑞典语频道,我连忙吞了几口热茶,精神全集中在右边耳朵。
Paul来自比宜家小镇更小的一个地方,十多岁就外出打工赚钱。他天生手工活好,也喜欢做和手工有关的东西,所以一开始就进入了建筑行业,出没在不同建筑工地,也给宜家造过一些家具。二十多岁时,他跑去泰国住了一阵子,在那儿当了几个月潜水教练后,还是回到建筑行业,跟着不同建筑项目,去过伦敦芬兰和挪威。
渐渐地,Paul不满足于给别人打工了。他和哥哥租了一个小厂房,请了几个发小一起开工厂。七年前,Paul的工厂开始接收不锈钢游泳池订单。
“为什么要用不锈钢这样少见的材料呢?”
“其实在欧洲,不锈钢游泳池已经挺普及了。”他说。
我赶紧上网查了查,发现早在1969年,奥地利一家金属公司就制造了全世界第一个不锈钢游泳池。接下来的几十年,这项“发明”逐渐在欧洲,如德国,比利时,法国,还有北欧这些相对富有的国家流行起来,毕竟不锈钢的造价相对贵一点,因为制造时需要经过特殊训练的焊接工,不像瓷砖游泳池,技术含量低。
Paul刚转做游泳池时,遇到最大的难题,就是控制成本。和那些一次性购买上千吨的大工厂相比,Paul的小工厂所购买的数量相当于零售,自然得不到供应商的任何价格优惠。但手巧的Paul决定在节流上做文章,保证质量的同时也把每一块不锈钢片的利用价值最大化,从而将损耗值降至最低。工厂里的设备能自己动手建就动手建,能买二手的就买二手,熬过了最艰难的四年,现在生意蒸蒸日上,小工厂从原来的几个人扩展到如今的18人团队。每个月,他们能生产五个大小各异的游泳池,客户主要来源于挪威。
“为什么是挪威呢?”我问。
“他们有钱嘛!”
的确,坐拥大量石油,挪威在北欧四国里处于鄙视链的顶端。我们以为天堂一样的瑞典,其实处于末端。因此,开工厂这样又累又脏的活,挪威人是不愿意干的,想要一个不锈钢游泳池,从Paul这样的瑞典工厂订就好,装嵌完毕货车送货上门,还包安装,方便至极。
Paul和我聊天的语速很平稳,只有说到数字时特别快。他说同样规格的游泳池,塑料的和不锈钢的造价差不多,十二万左右上下, 但不锈钢的省事耐用。我又问他工厂生产的游泳池都有哪些规格,两米三乘以两米三,三米乘以两米三,九米乘以四米......他像背诵乘法表一样流利。
午夜十二点,采访完毕,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烧起来。Paul给我打开了一扇门,里面全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概念,就像一座光怪陆离的神秘花园,吸引着我继续往前探索。
“我想到你的工厂待一周,体验生活,可以吗?”
我给Paul发去信息,他马上回复,
“当然可以!”
去工厂上班那天,我早上五点四十五分起来洗漱,打扮,吃早饭,就为了准时出现在工厂门口。在小镇,无论是工厂工人还是修路工人,只要干体力活,工作日就算下暴风雪都一律七点开工。
我掐着点到达,已经有一些工人坐在休息室喝咖啡。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倦意,加上瑞典人天生的冷漠,对我这样一个“外星人”也懒得抬眼皮。大口灌下浓烈的黑咖啡后,他们陆续开始一天的工作。
其实建造一个不锈钢游泳池,原理和折纸类似,即按照图示和步骤,把一张本来平整的不锈钢铁片“折叠”出想要的形状。只是纸片柔软容易操作,想要掰动甚至控制一块硬棒棒的不锈钢铁片,就得需要机器的帮助。
但进入工作坊前,我首先去了一趟办公室,那儿坐着三名设计师,用专门设计软件根据客户要求画出2D和3D图纸,从最基本的游泳池长宽高,到每一个零件小至毫米的度量,建造所需要的全部信息,都能在图纸上找到。这些草图看上去就像宜家家具的组装手册,经验丰富的工人一看就明了。
制造游泳池,从一张图纸开始
我顺着图纸找到负责折叠不锈钢的部门,成员组合就一台机器和一名工人。机器看上去特别内向,也可能是因为Paul买回来时,它已混迹江湖许久,现在隐姓埋名只图个清净。负责操作的工人性格倒完全相反,他叫Sandor, 身上留着匈牙利人的血液,到底比纯种瑞典人温暖些。他对我特别热情,不厌其烦地解释兼演示如何在铁片上折出完美九十度角。他几个月前才加入这家工厂,之前在另一家工厂工作了二十多年,一直和类似机器打交道。
内向的折叠机
“每天做重复工作,会腻吗?”
他停下机器,认真地想了一分钟,最后吐出“还好”二字。我又问他,是否有其他梦想。他呵呵笑起来,说,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。答案是,好像没有。
工厂除了折叠机,还有切割打孔机。那可是一台巨大得像火车头一样的物体,里面装了一只神奇的激光笔,不仅会在铁片上画画刻图案,还能喷出灿烂的烟花。这台机器,Paul特意从中国进口。同类型要是德国制造,那可得花费至少六百万克朗。中国制造的,价钱不到三分之一,性能毫无差别。
会喷火花的打孔切割机
“屏幕上的中文字说啥呢?”工人问我。
“星期二,”我说。工人笑了笑,他的笑很腼腆,像个小男孩,尽管他已经到了散发沧桑的年龄,手臂上褪了色的纹身图案,纪念着他曾经的叛逆。他叫Håkan,每天上班时间清晨五点至午后一点。
“你喜欢这份工作吗?”
他还是腼腆地笑了笑,耸耸肩,“工作而已,没什么喜不喜欢的。”
当建造泳池所需要的不锈钢片全都折好,割好,钻好后,接下来就到了组装。这里的“组装”和宜家的组装概念完全不一样。要把不锈钢片和零件装嵌起来,50%-70%的重任都落在工厂里的五到六名焊接工上。Robert是最资深的一位,17岁就当焊接学徒了。凭着这项手艺,他离开家乡波兰,开车到德国一个小城市打工了六年。
说起德国,Robert至今还很生气。他一点也不喜欢在那儿打工,因为工厂特别歧视波兰人,工作时波兰与德国籍的工人必须分开时段工作。他一句德语都不会,也不愿意学,却赚了足够的欧元,在波兰买了房子。他给我看房子圣诞节时的照片,碎得开了“花”的屏幕上,我能分辨出节日的宝蓝灯光。
“你有什么娱乐生活吗?”
听到问题,Robert陷入了沉思,认真得仿佛在思考柏拉图留下的哲学问题。Robert是工厂劳模,周一到周六从早上五点工作到晚上六点,要不是Paul非让他休息,周日上班他也非常乐意。
终于,Robert想出点什么了,
“给老婆和女儿打电话,算吗?”
他有一对双胞胎女儿,17岁,在波兰上学。
“哦,对了!” Robert又想起点什么,“我喜欢看一部很老的波兰电影,哎,我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!”
他笑了起来,笑容缺了两颗牙齿,却很单纯,仿佛只是一条笔直的路,一眼就能看到前方的地平线。我记得在亚洲遇到过的许多打工仔打工妹,他们笑起来也是这样的。
不过提到焊接,可不要认为这是男人专属的工作。工厂里有一朵“厂花”,独自在满是臭汗淋漓的男人中绽放。她叫Bella,从小就喜欢跟着做维修工的爸爸敲敲打打,还学过开叉车。上职业高中时,她选择了焊接作为专业,是班上唯一的女生。
Bella正在给我演示焊接技术
我问Bella,为什么那么喜欢焊接呢?
“因为美啊!” 她给我看焊过的痕迹,“是不是很像彩虹?”
要焊出这样的彩虹可不容易,我带上面具,从Bella那儿接过喷着很凶的火的烙铁头。另一只手同时拿着一根小半米长的锡线。锡线的用途就像胶水,被烙铁的高温融化后,就能把两块铁片贴在一起。我试了试,不到五秒就举手投降。那冒着火的烙铁头就像失控了的火箭,横冲乱撞,一会吸住铁片,一会儿烧着锡线,还烫着我带了手套的手。我把工具原封不动交还给Bella,心里不由佩服眼前这位只有19岁的女孩。
焊接出来的“彩虹”
Bella说,在她看来,焊接是一门艺术,和陶艺或做玻璃一样,可以尽情发挥创造力。她给我看了一些焊接做的小工艺品照片,真的是大开眼界。和Robert相比,Bella的手艺还欠缺点火候,她现在只能焊接平直的不锈钢,圆筒状的她还在学习中。
“但我很喜欢在这里工作,很有成就感。”Bella说,举起右手挡着北欧灿烂的春日阳光。
我和她站在工作坊外,三个小型标准游泳池已经包装好,过几天就发货。但在组装完毕和发货之间,游泳池还必须经过测试,清洗,抛光,干燥。其中清洗步骤不仅水洗,还得用高浓度酸洗糕涂在锈蚀部位,这样才能还原不锈钢原本光洁的表面。听工人们说,他们酸洗过的不锈钢产品可比其他工厂出品的要光亮和白净。我在烈日下看了看,果然得戴上太阳眼镜才能挡得住耀眼的反光。
负责这项重任的工人叫Joel,他把刚装嵌好的一个游泳池推进墨绿色军用帐篷。他穿上防护服,戴上防护口罩,配上游泳池缝隙里流出的红色液体(红色液体用来检测游泳池是否漏水),生动地还原了美剧“绝命毒师”里毁尸灭迹的恐怖情景。
酸洗不锈钢,重现“绝命毒师”经典场面
在这些工人中,Joel英文最不好,说话也直来直去,但他很善良,让我不要进帐篷,因为地上日积月累了太多酸糕,吸进肺里对身体不好。只是他看起来太酷了,我忍不住给他照了一张照片才从帐篷里退出来。
在工厂待了几天,我未能见识一座游泳池从动工到落成的全过程——这个过程需要长达两周至一个月时间。但通过在每个部门观察,我多少能拼凑出一个概念,到底也算在游泳池这个庞然大物的肚子里走了一圈。
不锈钢游泳池成品,图片由Pice AB提供
只是,制造游泳池再有趣,终归是机器与不锈钢之间的游戏。我更希望窥探这些瑞典工人们的内心,茶歇时见缝插针地向他们发问。他们的回答从来不温不火,也很随便,只有遇上宜家话题,他们的态度却是异常鲜明:不,我们绝不会去那儿工作!
一旦我追问为什么,他们又像受惊的蛤蜊一样赶紧合上,正如他们这间小工厂,远远地安静地自成天地,和那个叫“宜家”的巨人划清楚河汉界。至于对我,他们的态度也是分明的,仿佛我是一只带着远方气息的流浪猫。既然猫最终都会离开,那还是各自为好,无谓花费多余情绪。
但我是铁了心要靠近,就差一个切入口。恰好周五,Paul决定带工人们去丹麦哥本哈根的Tivoli主题游乐场玩。他说工厂很久没有团建了,大家都需要这样一个放松的机会。他邀请我一起去,我马上答应了。
早上八点五十二分,我们一行人坐上火车,向哥本哈根出发。我刚找好位置坐下就发现,所有瑞典工人齐刷刷地从书包里拿出听装啤酒,痛快喝起来。路程过半,他们平均每人都已经干掉了三到五听啤酒。
“他们大概很口渴,却又不怎么喜欢喝水吧?” 我在心里暗暗想。
到达目的地,一群来自小镇的工人,带着丝丝酒气,涌进了哥本哈哥市中心。他们很默契地都穿着灰黑色系的夹克,有的是运动型的,有的是挡风型的。丹麦首都街头,色彩到处流动,人们时尚得随意拍个照都能上杂志封面。工人们的打扮实用性太突显,就像一群机器跑错了地方。他们向前,向左,拐弯,仿佛出发前Paul在每个人身上都输入了程序,大家高效率而低损耗地到达酒店,check-in,放下背包,全都“光溜溜”的,除了我,身上还背着水,零食,纸巾还有少量化妆品。
“你们不用带点水吗?”我偷偷地问Paul。
“水?”他转过头反问,留下一个滑稽的表情,走了。
进入游乐场时已接近中午,我们坐下来吃午饭,啤酒已经过了三巡不止。终于起身准备去玩过山车,出发前每人又是几杯啤酒下肚,中间穿插了鸡尾酒和(带酒精的)爱尔兰咖啡。坐完过山车,他们躺在草地上,身边又是一杯接着一杯的酒精。下午两点半,他们血液里的酒精浓度,肯定已经超过了60%,而且还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。
我突然明白了,来游乐场,玩,是配角,喝,才是主角。
他们酒量真的好!我因有电话会议,下午三点多才开始灌进去第一口酒精,两杯过后,人已经开始摇晃了。这些瑞典工人,从早上九点开始喝,走起路来却依然笔直,除了飘出来越来越婀娜的酒气,酒精对他们的影响,几乎为零。
请注意,我用了“几乎”。就在那接近零点之处,我看到了这群瑞典工人的性格,像春天的嫩芽一样从夹缝中生长出来了。他们笑了,呵呵地笑,露出牙齿地笑,开怀哈哈哈地笑,总之,是我在小镇生活了大半年从未在瑞典人脸上见过的最灿烂的笑。
他们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,也敢起来。我们本来说着纹身,突然不知道谁大喊起来,说Paul有一个纹身,就在他的小jj上。大家一阵哄堂大笑,我也跟着笑了,以为发现了新大陆,赶紧开启采访模式,问选择如此特别地方的缘由。大家笑得更凶了,言之凿凿地附和说,证据就挂在他的办公室里。他们见我并非反感,愈发顽皮起来,六七岁男孩一样相互揭发重口味秘密:
谁谁谁8岁就失处了!
谁谁谁的小jj最长!25厘米呢!
还有那个谁,上次在同性恋酒吧喝掉三万块克朗!一晚上就把信用卡额度透支光了!
在酒精的怂恿下,我竟然也脱口而出了关于自己的私密故事。一群来自瑞典小镇的工人和我,就这样突兀地在那片文明的草地上,掀开了一盘“麻辣香锅”。这放在任何一个清醒时刻,怎么看怎么都透着野蛮和不合时宜。但我快活死了,笑得要在地上打滚。有那么几个瞬间,我感觉自己终于被小镇接纳了。
因为第二天还有会议,我和三名工人提前坐火车离开。火车上,那位来自匈牙利,负责折叠机器的Sandor从夹克里掏出一个塑料杯,是刚才我们喝啤酒用过的。他小心翼翼地给我们看,上面印着游乐场Tivoli的字样。
“我在瑞典生活了三十多年,还是第一次来游乐场呢。” 他自言自语地感叹,说完又把杯子像价值连城的宝石一样,藏回最贴心的地方。
据财务后来统计,那天人均酒精消费为2000克朗。
再据后来考证,Paul的办公室里没有发现任何不雅照片。
丹麦回来后,我又几番回到工厂。工人们明显对我暖了,说话碎碎叨叨,也故意和我唱反调。但我知道,他们是善良的。
在这个小镇,宜家就是太阳,其光芒覆盖了肉眼见到的每一条街道,其温度存在于肉眼看不到的生活。这些工厂工人们,他们就是阳光背面的蘑菇,悄悄地野蛮生长着。成为蓝领,当初或许只是一种谋生手段,又或者只是习惯使然,但在我眼里,Paul和他的员工身上带着叛逆和纯粹,正是这座小镇所缺乏的。
所以,我决定给他们拍照,一个个壮实男子站在我的相机前时,竟然流露出害羞的样子。这个故事结束后,我与他们或许继续回到各自的路上,我写作,我骑车,我旅行,他们7点上班,他们和机器打交道,他们喝酒。但我想让屏幕前的你们知道,小镇上有这么一群人,曾经这般打动过我。
感谢Pice.AB全体员工鼎力支持
厂长Paul,会潜水,会拳击,每天工作二十小时
Sonny,Paul的哥哥,内敛,低调,负责工厂财务,平时喜欢钓鱼
Christian,销售主管,曾获得小镇帆船比赛第一名
Viktor,质量总监,年纪轻轻已积累多年制造游泳池经验。他说最让他快乐的事情,是回到父母家的农场,那儿养了九头母牛,一头公牛。
Jimmy,游泳池设计师,他设计过最引以为豪的游泳池,现已在丹麦某精品酒店投入使用。
Joel.E, 游泳池设计师,他最大的梦想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创立自己的公司。
Robert, 资深焊接工,来自波兰,曾在德国,丹麦打过工。
Emile, 资深焊接工,一年后他会离开工厂,成为一名牧师。
Bella,工厂厂花,同时也是焊接工学徒。
Håkan, 切割打孔机负责人, 二十多年的工作生涯,一直与火车头一样巨大的机器为伴。
Sandor 折叠机负责人, 11岁跟随父母从匈牙利来到瑞典,依然会说流利的匈牙利语。
Mikael, 后勤,下班后最大的娱乐,看电影和打游戏。
Joel. B, 后勤,酸洗程序负责人,一年前刚交了新的女朋友,每天都很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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